世人都说神仙好

清白之年

 @刀锋与吻别 



【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】


郭舜景抽了根烟,然后是又一根。夏夜的树木在风中晃了晃,把影子抖落到他脚边。他抽得很慢,任凭烟卷在指间空燃,挣扎着明明灭灭,最后归于冷寂。

王岳风倚靠着车门,双臂抱在胸前,也不说话。一直等到郭舜景结束自我折磨重新上车,他才开口道:

“周子皓都做到这份儿上了。舜景,人在如今是没办法活得太理想的。”

郭舜景默不作声,王岳风发动了汽车,街道骤然亮起两根光柱,激起一团细尘。




郭舜景不太会去恨一个人。尤其当这个人是周子皓的时候。所以两天后周子皓再次来蓝莲花,他弹完了一曲之后没有转身离开。周子皓把胳膊肘杵在钢琴上看他:

“不和我吵了?”

郭舜景呵了一声:

“不敢,你多厉害啊。”

周子皓叹气:

“一般一般,上海第三。”

郭舜景斜楞了他一眼——他是反感周子皓的新身份,但伤口不能捂着。周子皓把话说开,他也没什么气可赌。周子皓顿了顿,看他脸色松动,忙把东西提过来请罪:

“你好久都没在家吃过饭了吧。鱼头豆腐汤,我自己做的。”

郭舜景抬起眉毛,随手从旁边小柜的糖盒里抓了两颗,放进周子皓的西装口袋里:

“行了,我吃。爷给你的打赏。你回吧。”

周子皓没有开玩笑,甚至把话说得谨慎了。上海能排在他之前的可能只有“洪爷”,一个五十岁的干瘪男人,却很有手腕。海风杂着浪声冒冒失失跌进屋来,周子皓喜眉笑眼地受了少爷的赏,吹着口哨出门,看到车前出神的王岳风时又整顿神色。

“岳风,明晚有笔生意要谈,你和我一起去。”




【是不是生活太艰难,我们都遍体鳞伤】

“有人看不惯我。”周子皓边拉保险栓边对王岳风说,“算是个警告或者威胁。”

交易对象被一枪穿心,周子皓大概知道这场混战的缘由。他推了王岳风一把,示意他分头跑。显然对方针对周子皓而来,在一个巷口转弯处连发数枪,墙上擦出一片青白色弹痕,有一发击中了周子皓的左腿。

他现在拖着腿挪进一个桥洞里,目前为止是安全的。对他开枪的人看起来并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,近处已听不到声响。但他还行动不便不敢出去,只能等王岳风找到他。

周子皓听到桥洞里面的簌簌声响,以为是老鼠。转过头后罕见地愣怔住了——阴影里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,双手抱膝。周子皓的视力慢慢适应黑暗,看清了女孩穿得衣服。

是难民。他想。

周子皓和小女孩在桥洞侧面的闷臭中面面相觑,直到小女孩缓过神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周子皓知道自己满身是血,可能吓到了孩子。他打量对方,女孩正不住地用手背抹脸,身形枯瘦。他想起昨天郭舜景放自己口袋里的糖,于是摸摸兜,有两颗,已经有些化了,好在没浸血。

周子皓试探着问:“这个给你,别哭了?”

女孩对人没什么防范之心,捧着糖先把糖纸舔了一遍,总归是安静了下来。周子皓松了口气,开始扯衬衫上勉强干净的地方,撕成两根布条草草包扎了伤处。他还算幸运,子弹打穿了腿,没留在体内,也没伤到骨头。但他得立刻处理枪伤,这个天气下拖得越久越严重。

“还有一个。”

女孩指着他的手说。

“你还要?”周子皓哭笑不得地看着她,“我还没吃饭呢。”

“我…我两天没吃饭了。”

她好像刚开始换牙,口齿不太清楚,但不妨碍周子皓理解她的意思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把剩下那颗糖送到唇边碰了碰,然后说:“给你。”

他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几岁了?你家人呢?”

于是周子皓知道了她的小名叫南南,念出来很好听,已经八岁但是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无法让人信服,父亲死在逃难前,妈妈死在上星期。

他又说:“等会儿岳风来了,跟我一起走吧。”

王岳风处理事情非常迅速,但找到周子皓已经是第二天凌晨。他玩味地看了看南南,周子皓烦躁不安地拨开了他的肩膀:

“先过河,去北街看看。”

南南原来住在那里。那里有一千种死法,一万个活下去的卑微希望,还有源源不断涌来的新的苦难承受者。

太阳正在上升,照耀前一晚的死亡,周子皓拉着南南的手站在温暖的金色晨光中,直到左腿的剧痛愈演愈烈无法忍受。王岳风打开车门,周子皓转过头,恍然眼皮一阵干涩的刺痛。





【把你的故事对我讲,就让我笑出泪光】

郭舜景知道这事儿是在周子皓回来的当天下午,披着暮色匆匆忙忙赶过来。周子皓睡了一天,眼下乌青反而更浓,伤口也发起炎,额头滚烫。

郭舜景进屋时周子皓已经醒了,看着他坐到床边掀开被子。伤口早被包好,纱布边沿还染着血水。

“傻子…”他边疼得抽气边笑,“我之前差点害死你…你可是差一点就被扔江里去了…你哭什么。”

郭舜景干脆利落地回应道:“滚。”

但熬过长夏的泪水终于还是冲破闸门。周子皓腿动不了,只好身子向前倾了倾,虚虚环住他肩膀。郭舜景哭得无声无息,房间里一片浓重的寂静。

王岳风好巧不巧敲了敲门:

“子皓,南南也醒了,我带她去吃饭。”

周子皓应了一声,郭舜景疑问地看他。

“从难民区附近带回来的。她妈妈尸体都已经僵了。”周子皓解释,并未讲明女人死时翻垃圾的姿势和遍体伤痕的情状。上海的另一副面孔郭舜景最好永远也不要见到。

“你那时腿还伤着。”

是个陈述句。

周子皓讪讪:“那时候还没开始发炎…何况也没伤着骨头…”

郭舜景盯着他怔了一会儿。周子皓见他不说话,苦笑道:“怎么,杀过那么多人,现在竟然救了个小女孩,显得很虚伪?你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。这孩子我不留,迟早找个地方安置走…”

南南留周子皓这儿的确没什么安稳日子,只是周子皓不会说话。郭舜景哂之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

他接着说:“这儿没你手下也没你敌人。我是说,在我面前,你可以善良一点儿,没关系的。”

周子皓突然泄净了力气,把脑袋抵在郭舜景肩头。郭舜景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他:

“你是在笑还是在哭?”

“舜景。”周子皓低声念他的名字,“舜景。”

“我在。”迟钝如他也觉出这个姿势太过暧昧,被烫一样浑身一抖,周子皓将他箍得更紧。

“我真得不善良…”

他听到周子皓断断续续地说。于是郭舜景握住了在高烧中的男人依旧冰冷的手指。





【可曾还有什么人,再让你幻想】

“洪二那头蠢猪好色。”周子皓正色道,“你离他远点儿。”

“关我什么事。我弹琴演出罢了。”郭舜景不以为意的拉过凳子坐下,给两个瓷杯添上茶水。周子皓盯着一杯芽色恍神,余光又扫到少爷线条流畅裁剪得当的燕尾服。最后还是忍不住支吾:

“不一样…他好男风…”

郭舜景抬眼看他,神色间惊诧两秒又恢复如常,眼神幽深:

“那你不也是。”

周子皓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,掩饰地呷了口茶,立刻被烫得把水又咳出来。郭舜景扯了两张纸递过去,捕捉到男人眼里的一星挫败,顺带又把周子皓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:

“不用问,不用解释。今天把南南送我这儿吧。我带她弹弹琴,省得跟着你不学好。”





郭舜景没有看起来那么柔和。他固然很纯很真,说起话来先带三分浅笑。可在上海滩的世故里淘洗几遭,对人未免生出几分凉薄。

他把纸张摊开在桌上画谱子,南南在里屋练钢琴。手上力度不够,那琴声苟延残喘地在天花板上飘了一圈。门开了。

信封烫了金,涂抹一层虚伪的风雅。马仔微微前倾弯腰,背心口袋里的怀表链随之坠下来,在郭舜景眼底摇晃着反光:“洪二爷想请郭先生去赏月。”

他慢条斯理的把谱整好,拿纸吸净未干的墨痕。国乱之际,上海的月亮怎么会圆——贴在海天交融的远处,好像被水打湿的一块皱巴巴黄纸。钢琴声停了,小女孩在门内侧好奇偷听。

郭舜景道:“洪二爷好兴致。”




他没来得及赴约、敷衍或是脱逃。第二天晚上,月亮升起来以前,周子皓来找他。随之带来一股咸腥的海味。

“你去海边了?”郭舜景问。

“我打残了他一条腿。”周子皓兀自说道,扯过椅子坐下,木腿和木地面相煎何太急地尖锐摩擦,郭舜景惊觉那是血味而非海水。周子皓发现南南还站在角落里,刚想开口让她去早早睡觉,郭舜景扬起眉毛制止他:

“她见过得要更多。”

周子皓转过头:

“你说咱俩该谁对谁兴师问罪?”

周子皓双手抵着下巴——总是这样一副防备而怀疑的姿态,不怪他,习惯使然。郭舜景摇了摇头。

“不怪你。”

周子皓看起来有点诧异,可能觉得他难得懂事。他叹口气:

“子皓,人是会变的。”

周子皓点点头:“你以前对我说人是很难变的。”

郭舜景盯着他看。

周子皓说:“不要怕。可能会有麻烦,但是你不会有事的。”

郭舜景咬牙切齿:“蠢货。”他直接上手拽周子皓领带,“你有事就不是事?”






次日,周子皓在客厅接待了来意不善的客人。

那人拉了拉帽檐,音调愉悦地拱手道:

“还请周先生早做打算。毕竟洪爷让您三更死,怕是天刚擦黑各路人马就都等着取您性命了。”

周子皓岿然不动,垂目冷哼了一声。那传话的见没甚恐吓人的乐趣,甩甩袖子便幸灾乐祸地走了。





周子皓的客厅很宽大,夕照透过落地窗铺满了地板。里面的陈设与整个上海无异,生硬地模仿着英国巴洛克风格。桌上干净空荡,只放一把银色小剪刀和一枝没有剪开的雪茄。郭舜景拈起来瞅了瞅,夸张地撇撇嘴,又轻手轻脚地给放回去。周子皓早站在门外向里观望,见此出声道:

“想试试吗?我给你点上。”

郭舜景转过身,看到他之后面色随即郑重起来:

“我有正事。”

周子皓用食指蹭蹭他的脸:“你说。”

“我现在有去美国工作的机会。你知道你不可能永远呆在上海,况且南南有必要换个环境。”

“子皓,我知道这对你可能是个很大的挑战,要学英文,要放弃在上海得到的一切。”

“而且你还说过不知道还经不经得起改变。”

郭舜景说得有些急促,语气惶惑。他是希望我答应的,周子皓想。这件事太过重大,让他直接离开上海,无异于把老树粗暴拔起,根系都会断在原先的土地。

他应该好好想想。

但他没有想,他看着郭舜景的眼睛,只知道这棵树的太阳调转了方向。

“还能爱你,那就算不上什么改变。”周子皓说,“要去就快准备。先去银行换金条和美金。”

他不是没思量其他。洪大对他的仇并不限于他弟弟的一条腿,最重要的是周子皓在上海的势力碍到了他的眼。洪二的腿是一条火线,至于是不经意,还是洪大同时算计了弟弟和他,周子皓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因为涉及郭舜景,内幕如何便无甚意义。

他就是继续留在上海,也会斗得两败俱伤。

周子皓思考了半秒钟,屈身从最底的抽屉取出一把手枪别在腰后。



【此生多寒凉,此身越重洋,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】

南南早被送到船上,周子皓心觉最后来一次蓝莲花不是什么好主意,该死得是他的预感通常该死的准确。

电光火石之间,他只瞧见一簇艳红在郭舜景衣袖上迅速晕开,直直撞进他的虹膜,把他烧到不剩余烬。周子皓扯着郭舜景完好的那只手臂往码头上跑,同时转身向街道暗处放了一枪。郭舜景气急地拽了他胳膊一下,枪口歪了,只打中史大伦一条腿。

“你冷静点,我只是擦伤。”郭舜景被他扯着跑,大口急促地喘气,“别连他也杀。”

他们没有必要跑。洪大只派了史大伦来,史大伦也只开了那一次枪。周子皓自己分析地很清楚,他们去了美国不会再碍洪大的眼,洪大也懒于围追堵截——王岳风还失踪着,如果还活着,那对周子皓下手只会换来一个报仇的未知数。况且码头地势平坦,“跑”是徒劳的心理自救罢了。

周子皓都知道。

但现在他眼里仅仅晃着那片衬衫衣袖上的血影,他慌得厉害、甚至慌不择路。他们跌跌撞撞地登船,郭舜景的手臂被反复检查,直到确认擦伤的形容名副其实。郭舜景觉得有些好笑,笑着笑着感到眼角一片温热。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周子皓灰白的面色,然后用没伤得手臂拥抱他的爱人。

郭舜景凝望码头:“再见,上海。”

周子皓也说:“再见,上海。”

但周子皓没回头,而是看着海面,看着郭舜景,音线坚硬。




船尾传来一声悠长清越的鸣笛。海平面泛着一线白,大地洒满一片雾蒙蒙。史大伦对着码头大喊:

“周子皓,洪爷让我废你一条腿——”

“我没想杀你——更没想伤他——”

他在大量失血,子弹卡在腿骨里,两三个跟班犹疑得站在他旁边,拿不定到底该不该抬他。

早餐摊上已经煮好了豆浆和茶鸡蛋,上海在新的一天中重新清醒,吵闹,痛苦。马路浸透深色的潮气,天色惨白,宣告新的风暴即将来临。

船快开了。



【大风吹来了,我们随风飘荡】

船舱潮湿发霉,一根灰红的绳子吊着灯泡摇摇晃晃。周子皓把南南哄睡着了,女孩细碎柔软的头发散在枕巾上。郭舜景撑着胳膊抱怨:

“操,疼死老子了。”

“祖宗,别乱动了行不行。”周子皓拢拢他衣服,“不许挠。我知道你痒。”

“子皓。”郭舜景突然问,“你腿上的伤那几个月都是这样吗?”

船舱一阵沉默,浪头在船体外低沉涌动。然后他听到周子皓拉了灯,软薄的黑暗降落下来。

“快睡。”周子皓说,“再说一句亲一下,说两句亲两下。”

于是郭舜景没再说话,在滑入睡梦之前,他感觉到周子皓的嘴唇轻轻碰了他的眼睛。



【我想回头望,把故事从头讲】


十年后。

抗战早已结束,郭舜景完成他在夏威夷的最后一场演出后便要回国。南南跟着他们两个一起,很自觉得跑开了,把海滩留给周子皓和郭舜景。

她在环岛路上的游客中注意到了一个人。不高的男人,微微肥胖,自己坐着轮椅前行。他带着墨镜,南南看不清楚他的神色。轮椅好像卡在转弯处,他费力掰扯手柄。

她毕竟跟着郭舜景长大,心性也随他,当即跑过去推轮椅,男人惊诧了一下,说:

“谢谢,麻烦你了。”

嗓子粗砺沙哑。南南推着他向海滩边的一片空地挪动,良久还是忍不住问:

“您这样出来旅游,会很不方便吧。”

史大伦墨镜后面的眼皮垂下来。他不是一个人来,王岳风也来了夏威夷,并且打算去看郭舜景的演出。他乡遇故知,兄弟相认,好不感人。

他突然又睁大了眼。看到离他不远的滩涂上,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淌过及腰深处的海水。那是十年后依然不会游泳的郭舜景。他欲再看,却游人如织难觅踪影。

史大伦低低叹气:

“断了腿之后,我才算是真正站起来。”

南南不会理解他的话。此外,他没有去和周子皓郭舜景相认的想法,觉得见到了只是徒增尴尬。他依旧出神地看着那个方向,直到南南出声:

“您想过去吗?我可以把您推到海边。”

史大伦嗫嚅道:

“没关系,不需要了,你去自己玩吧。”

他在淡金色阳光和四周打量的目光里坐了一会儿,直到那两个人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。隔着百米远,史大伦看不出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。他扭头,发现小女孩已走远了,便自己慢慢转过来,指挥轮子向环岛路转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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